我记忆中的毛教员

文 | 刘梦龙

我出生的时候毛教员已经不在很多年了，懂事了以后就常听人说起他。毛教员其实没教过书，一直干的是村长。他早年读的师范，这辈子就没改掉教育人这习惯。

毛教员一辈子干了两件大事，一件是带着大家把恶霸和无能腐化的前任村长赶跑了，重新建起了村子，把恶狼们挡在了外面。还有一件事是好不容易建起了村子，看着村委会不满意，不顾老年人的体面又闹腾了一阵，这件事大家对他很是不满意。

实话说，我小时候还是蛮尊敬他老人家的，毕竟村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很尊敬他，大家都说，没有他就没有我们。小孩子的世界没那么复杂，只有好人和坏人，哪怕只看画像他当然也是慈祥的好人。

只是我到了初中二年级以后，对他老人家就不行了。这事先要怪我，谁初中二年级都这德行，不知道自己吃几两干饭，天老大，我老二，谁都不服。但肯定也不都全怪我，那时候流传的怪话就多了。按大家的说法，这位跟戏文里火烧庆功楼的朱洪武差不多,前明后昏，老了老了不做好事。明里大家不说他坏话，暗里时不时就要抱怨几句。尤其是那年头，以前的恶霸又富起来了，大家抢破头去他家扛长工，前任村长据说得了一注洋财，家里很是得意。当年跟着落跑的，如今回来一个个风光的不得了，大家不动心那都是假的，反过来埋怨还不如当初做奴才，当长工说不定就出息了。

等我再大一点，看了点书，听了点大家的议论，那就印象更糟了。那时候村里又穷又乱，大家都说跟别的村没法比。村里教书的先生们都在嘀咕，就因为他，我们村才这么穷，要跟着前任村长早富起来了。就因为他，害我们要上没用的课，尽讲些剥削啊，阶级啊，三个世界啊，感情，世界还能三个？谁懂这玩意，还得死记硬背。结果我们在下面偷骂，老师在上面大骂，大家都烦透了。

用不了多久形势就不行了，先是被前任村长家耍笑了一番，全村憋着口恶气要教训他。结果对河大村一甩脸色，直接把大家伙吓回去。接着村里的小厂子不行了，连文书都开不出饷了，几个车间主任倒是吃的肥肥的。家里大人早出晚归的摆摊才能换口吃的，多少天见不到油星，我一个半大小子也觉得大不妙了。这时候人心真的乱了，信什么的都有，以前暗着说的话，也开始明着说。幸好这苦日子也过得快，慢慢大家也缓过劲来了，再大的委屈也只好吞进肚里，日子不是又能过下去了。只是那时候，心里很是迷茫，总觉得憋得难受，说不出个所以然，也顾不上他老人家了。

再用不了多久，村里连上网线了，大家去网吧打打游戏，看看外面的消息，一下子知道了很多过去的事情。大家悄悄的都在说，原来前任村长是好人，恶霸其实是前任村长赶走的，其实恶霸也没那么坏，现在我们日子过得好点多亏没听毛教员的。再然后，更多小道消息又来了，感情毛教员这人以前就不学好，只会霸占别人的功劳，偷偷把村里的祖业押给北边的匪徒，蛇鼠一窝才换来的位置，当了村长就生活腐化，目中无人，到处惹是生非，闹得大家饿肚子，又怕原形毕露，就使劲折腾大家，容不下好人。一下子原来那点憋屈都找到地去了，总之一句话，毛教员就是个骗子，他说的，一句我都不信。

日子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了，我也从少年到青年，有人骂毛教员的时候我也跟着喊个好，心里也暗搓搓的想，对河村好厉害，要是前任村长回来就好了，村子只怕要变天了。过去那些传小道消息的人一个个冒出来了，有要分家的，有要搭桥投奔对河的，有要领着大家迎回前任村长的，说话比敲锣都响，大大威风了一阵子。然而，对河村终究没打过来，前任村长终究也没来，村里自然也没有变天。只是以前的车间主任们开了不少小厂子，大家倒也习惯了，大家都说这样才是对的。起码也算吃饱饭了，柴米油盐过日子，慢慢的没人理毛教员这件事了，无论如何，村里确实一天天好起来了。

再后来，村里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，我们也不再羡慕别的村子了。前任村长家里不过如此，简直一团糟，亏我们还羡慕过，自己都害臊。对河村的老大完全是个无赖，领着一村人身高体壮不劳动，居然靠保护费为生，三天两头欺负我们。大家爱这个村子，也终于想起毛教员带着我们建村的好了。没多久，那些传小道消息的家伙被大家发现都是些什么东西，坑蒙拐骗，一门心思就想把村里那点产业黑下来，根本是外村恶霸的走狗。慢慢的，大家从老人们那里听来以前的事情，可算知道前任村长是个什么玩意，也知道今天这日子来的之不易，又开始念毛教员的好了。虽然还有几个人在传那些小道消息，听众可是越来越少，打脸的可越来越多了。

幸好大家团结起来，恶霸也慢慢不再那么可怕了。虽然还有些不安，可哪怕年景不好，看看别的村，好歹我们村还是不错的嘛。大伙儿趁着收成好还多造了几根铳来防身，管教恶狼们有来无回。

恶狼我们不怕了，对河村虽然厉害，年景不好，家里没余粮，一村人乱哄哄的，再没个章法，我看也撑不了几天了。可明明这么好的日子我们却慢慢觉得别捏了。以前的车间主任，现在的小老板们吃的脑满肠肥，子子孙孙，产业还代代相传。我们虽然没饿着，可好像越来越辛苦了。村里的房子越来多越来高，可我们要租着住了，上班的时间越来越长，可我们要降工资了，好不容易工龄大一点了，老板说不能养闲人了。媳妇是不想了，孩子是没有了，可这样日子好像不对劲啊。

日子过去那么久了，我以前好像懂了，又开始变得不懂了。这时候，我才想起我们小时候背的东西似乎有点意思，可惜当年没好好学过，今天没人再去教了。终于有一天，我才想起毛教员不只是村长，他不还是教员吗？虽然他的书还在老人们那里垫桌脚，虽然他的名声还是三七开，虽然我们总觉得谈他起来不知道怎么说好。可，慢慢的，真的有人开始看他的书，真的有人把他当教员了。

也许他最后的想法我们至今还不能理解，也许他最后的做法未必是合适的，但像他那样一个人，本应该有更好的名声，却真的尽了最大的力量为我们努力过了。今天，我们确实还不能解决他看到的那些问题，我们却不能不承认，他看的是这么远，这么深，他作为我们的老师，已经为学生们上了那么多的课。纵然老师已经下课，纵然老师没有现成的答案，纵然我们对老师的课程依旧是一知半解，虽然迟了许多年，虽然很久以后我们或许才有办法作答，我们终究要完成最后那道留堂作业的。

无论如何，毛教员，生日快乐。纵然乌云犹在，前路茫茫，我想这个世界终将如你所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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